现在，文学教育仿佛正处在关键的转折点上：科技怎样才能辅助文学教育，又需要防范它可能夺走什么？
因应这样的探究，三十多位人文领域的学者们的见解汇集于《人工智能背景下的文学教学》一书，该书的主编陈平原直接参与了这场“科技与人文的交流”。他并未匆忙提供“如何借助人工智能进行文学教学”的固定方案，而是更加关注那些人工智能难以把握的方面，例如阅读诗歌时内心产生的强烈共鸣，剖析小说时持续深入的钻研精神，以及写作文章时蕴含的独特情感色彩。
此次交谈涉及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平原，我们不会涉及深奥的技术概念，仅探讨最基本的问题：在人工智能时代背景下，文学教育如何保持人的本质特征？他的见解中，或许能提供我们应对技术变革时，从容开展文学教学与阅读的信心。
不预设立场
只直面问题的复杂性
上观新闻：如今推出《AI时代的文学教育》一书，主要目的在于向教育工作者、学子以及文学迷传递什么样的中心意义？
陈平原表示，市面上关于AI的书籍，他涉猎不算多，但估计内容大体相似，或侧重介绍技术原理，或提供使用AI的方法。他们希望探讨的是“科技革命对人文科学的影响”，即人文学者如何基于自身视角，与当前科技革命展开交流。
如今时常听到“AI助力”一词，但我起初就否定了“AI助力教育”这一提法。所谓“助力”二字，仿佛暗示了它只会带来积极效果，必定能提升水平，但这并非现实。AI对社会大众日常生活的改变是全方位的，利弊并存，当下我们尚无法明确它将发展至何种境地。我们希望明确的是，除了科技进步的前景，它对人类文明、对具体的人文学者，以及对学生们未来的社会究竟有何作用？人们应当如何应对变化？这些疑问并非技术书籍所能解答。
这本书的核心议题是探究学者如何应对人工智能时代。为何特别关注文学教育领域？由于阅读、探究、阐述或创作，构成了人文学科的普遍特质——不论从事文学、历史、哲学、宗教还是艺术研究，都必须依赖这些能力。我找学者约稿时，明确告诉他们，政府官员、企业家、科学家各有自己的观点和利益，我们无需理会，要立足于自己的专业领域，凭借个人的感受和立场，进行深入思考并表达见解。
二十年后回顾，今日的思索或许显得很稚嫩，类似唐代人评论唐诗，存在时代所赋予的局限，然而也具备其特有的意义，能够使后代的人明白我们当时是如何进行思考的。这本书的主要意义在于，将人文研究者目前遇到的难题、内心的徘徊和深入的思考，全部呈现出来，使人们明白这个议题的深奥性——我们不提供固定答案，因为无人能够提供；但我们要让大家认识到，这个议题必须直接面对，不能躲闪。
上观新闻：在整理收录的文章过程中，您察觉到专家学者们对于“人工智能影响下的文学教学”存在哪些突出的共同看法？同时，他们又有哪些不同的意见？
陈平原强调，人们普遍认为当前状况十分严峻，必须予以正视。无论是资深学者还是职场新人，都明确AI对人文领域及文学教学带来的影响确凿无疑，并非虚言。如今已无人提出AI仅是技术层面的议题，与人文学科无关的观点，也再无人断言AI对文学教育毫无关联。
还存在一个普遍认同的观点，即“人文领域的根本意义，人工智能无法取代”。在讨论文学创作或人文教学时，专家们指出，人文学注重“人生感受”、“情感交流”、“独特见解”，这些方面是人工智能所不具备的。人工智能可以创作韵文，却不理解其中蕴含的悲欢离合；机器能够归纳思想理论，却不会为这些理论所触动，也不会借此审视自身存在。这种状况，社会各界意见趋于统一。
意见存在显著差异，例如针对人工智能在创作过程中的应用范围，部分人认为“在信息搜集环节借助人工智能没有问题，可以节省时间”，然而也有专家提出质疑，认为“如果完全依赖人工智能进行资料搜集，自身未能接触原始信息，如何评估人工智能提供的内容是否准确？又怎样构建个人的见解？”有人忧虑人文领域是否会被人工智能取代，认为“未来该领域的中间环节可能被淘汰——诸如撰写普通论文、开展常规研究的工作，AI都能胜任，最终仅剩顶尖学者和基础学习者”，同时也有学者提出“人文科学的独特性极强，每个人的见解、经历都迥异，即便AI再强大也无法涵盖所有个体，因此中间环节不会彻底消失”。
这些分歧十分有意义，它们使我明白，人工智能对文学教学领域造成的影响并非一个孤立现象，而是牵涉到教学方式、考核机制、文化精神延续等多个维度。我们无法用同一种方法应对所有状况，必须针对不同群体、不同情境，制定各异的应对策略。
最紧迫的是
“分不清人与机器的写作”
上观新闻询问，在人工智能发展的背景下，文学教学领域面临的首要挑战是什么，请给予看法。
陈平原指出，当前面临一个棘手状况，即难以分辨某部作品系由人工智能创作抑或人类完成，这一难题极具现实意义，已波及到教育及学术探讨领域。有多位学者向其透露，在批改学生作业过程中，他们察觉到部分作品的风格异常相似，明显出自机器之手，然而却无法明确指出——由于缺乏可靠的鉴定依据，即便怀疑是AI生成，对方也不会承认，究竟该如何是好？即便明白是人工智能生成的，当前并没有明确条文指出“机器笔耕完全不被许可”，因此不能随意判定为低分。
不只是学生的课业，公务员的文书，以及媒体的投稿，都存在这一现象。我清楚许多杂志社的编者正感到困扰，难以分辨送来的文章是否由人工智能完成。
写作方面存在一个界定难题，涉及哪些情形可以借助人工智能，哪些情形又禁止使用，例如公务员撰写公文时，能否运用人工智能来处理信息，记者采写稿件时，能否借助人工智能查询背景信息，学生撰写学术论文时，能否使用人工智能完成文献梳理，这些问题都没有形成统一标准，多数人依赖主观判断，因而造成认知上的分歧，实践中的困惑。
阅读的困境十分严峻。如今许多人适应了“速食式阅读”，获取一本书仅需浏览五分钟的摘要，观看电影只要听三分钟的评析，人工智能还能立刻提供“中心思想”。过去我们从事学术工作，起初是“研读文献”，接着是“查阅资料”——前往图书馆翻阅书籍，借助数据库进行搜寻；而今连查阅的步骤都省略了，直接让机器给出答案。这样下去，大家就不会“慢思考”了，也不会有自己的感悟了。
知识积累的速度极快，呈指数式增长，若对学子期望过高，分配过多学习任务，他们便无暇自主阅读或深入思考，只能借助人工智能寻求便捷，由此产生不良效应：标准越严苛，学生越倚重AI；越依赖AI，越缺乏独立思考能力。
上观新闻：有人认为人文领域富有情感色彩且具有独特性，因此其受人工智能冲击的程度可能低于科技工程学科，对此您有何看法？
陈平原认为，人文领域的学者确实比其他学科背景的人更为敏锐，他们的忧患意识也更为突出，因此对于人工智能的发展反应更为迅速。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受到的影响较小，实际上，由于人文科学注重“个体感受”和“独特见解”，人工智能带来的冲击反而更为隐蔽且影响深远。
社会科学领域，资料获取、处理、呈现方式原本就具备标准化特点，人工智能加入后影响十分明显，例如进行社会学研究时，AI能够迅速归纳信息；开展经济学分析时，AI可以快速构建模型，人们明白“AI具体在处理什么”，也清楚“哪些部分由AI完成，哪些部分由人类负责”。
人文领域有所不同，人工智能可以创作诗词、构思故事，能够效仿你的写作风格进行表达，甚至能够解读经典之作——它看似对人文学科颇有见解，实则并不真正理解。它创作的诗词，只是复制了既有的诗句结构和象征手法，缺乏真实的情感流露；它解读经典，只是归纳了既有研究者的观点，缺少独立的见解。然而，当下许多人难以区分“机器生成的感受”与“人的真切感受”，渐渐地会以机器的视角来审视万物，自身的感知能力也会随之逐渐减弱。
上观新闻：从个人真切感受里生长出的文字，正变得越来越珍贵。
陈平原表示，他的师兄师姐钱理群、赵园他们那一代人，在二十世纪八十至九十年代进行创作，主要依靠个人经历、素材的沉淀以及生命体验。他们的涉猎深度或许不及当今的博士，资料整合的系统性也可能不够强，语言文字的呈现方式也不够严谨，然而他们的作品蕴含着真挚的情感流露——例如对那个时代的深刻剖析、对人生境遇的独到领悟，这些内容即便在现今阅读，依然能够触动人心。
当今的博士论著，征引广博，涵盖中文、英文、日文、法文等，表面显得严谨、富有学识，却缺乏真挚的情感表达。倘若将来普遍采用人工智能撰写论文，即便是这种“严谨”也可能沦为千篇一律的范式——人工智能能够依据关键词生成规范的论文结构，能够自动标注参考文献，最终形成的论著都如出一辙，人文学科中“独特性”“个性化”的特质便荡然无存。
此外，人文领域的“开拓”并非单纯“填补空缺”，很大程度上是“以新颖的视角审视既有议题”，并且“包含个人独特的生命感悟”。人工智能或许能够“生成新见解”，但它缺乏“独特的视角”，也缺少“生命感悟”——它的见解源于对已有信息的整合，而非源自自主的独立思考。因此人文领域的革新，人工智能无法取代，然而如果所有人都习惯借助AI进行创作，渐渐地就会遗忘何为真正的革新，这才是极为不妙的。
坚守人文精神
做AI做不了的事
上观新闻：书籍中汇集了多种关于人工智能和文学创作的观点，文学教学应当注重培养人类独有的创作能力，还是借助人工智能来提高写作速度？如何在这两者之间找到合适的结合方式？
陈平原表示，借助人工智能提高工作效率是可以的，不过必须有一个基本条件：个人的思想和创意才是关键所在，人工智能只能作为辅助工具。有位朋友向我透露，他在写作时会故意与人工智能唱反调——当人工智能建议往东，他偏往西；当人工智能提出A方案，他选择B方案，认为这样产出的文章会更有特色。然而我认为，如果单纯为了对抗而对抗，个人的思路同样会受到人工智能的束缚，最终还是得围绕它来展开。真正的“人工智能辅助”，应当是首先具备独立的思维能力和整体构思，接着借助人工智能查找相关资料、开阔思路、修正观点、核对文献（特别是外国文献），最终以个人语言呈现成果——在此阶段，人工智能仅是工具而非主导者。我认为，在人工智能日益普及的今天，我们更要专注于从事人工智能无法胜任的工作。
中心思想在于“不受人工智能左右”。借助AI查找信息、归纳文献资料是可行的，然而最终的思想见解、个人情感以及语言呈现，都必须源自本人。对于初出茅庐的学者而言，在讲台上教育学生时，可以让他们运用AI作为工具，但务必让他们清楚：人工智能可以协助搜集素材，却无法取代独立思考；它能提供条理化的建议，却不能替代内心的体验；它能够构造语句，却无法赋予作品以独特的韵味。
我必须指出：不能盲目相信人工智能一定能够提高效率。在某些情况下，速度放缓反而更有益处。举例来说，创作一篇文章，如果自己逐步构思、慢慢撰写，或许需要七天时间，然而在这段时间内，能够产生新的见解和领悟；倘若借助人工智能完成，也许半小时即可结束，却无法获得这些思考和领悟。文学教化的宗旨，并非追求“速成效应”，而是致力于塑造“具备思辨能力、富有共情精神之个体”，因此从容不迫无需担忧。
上观新闻：人文教育中极为关键的部分在于提升批判性思维，当机器能迅速生成哲学见解、伦理裁决时，如何重新加强“从容思辨”“深度实践”？
陈平原提出，教育评估体系需要改进。当下众多高校推行“绩点制”，学子们持续关注分数，哪怕细微的0.01分差异，都可能决定能否保送研究生或获得奖学金。他们缺乏从容思考的闲暇，课程密集，作业繁重，今日需提交这份报告，明日又要完成那篇论文，只能疲于应对，借助人工智能完成学业也变得普遍。
我认为应该给学生留出“空闲时段”。梅贻琦、潘光旦在撰写《大学一解》时就指出，大学需要为学生提供用于思考重要议题的空白时段。如今的高校往往让学生日程排得太满，缺乏可以自由支配的时刻，这样怎能进行从容的思考？又如何深入地体验事物？可以适当削减一些必修课程，增设若干选修科目，以便学生有更多空闲去阅读个人偏爱的书籍；能够适当降低课后作业量，提升课堂互动频率，让学生获得在课堂上进行思考、交流及辩论的实践机会——这种能力是极为关键的素养展示，教师借此能够清晰判断学生的实际水平。
接下来需要突出“经典阅读”的重要性，不能再让学生死记文学发展历程、作者个人经历，这些信息AI都能轻易获取。经典阅读应该寻求“生命互动”，目的是让学生从经典中发现自身经历，体会人类普遍的情感体验。比如阅读《论语》，不应只记住“时常温习学过的知识，不是很令人愉悦吗”这句话，而要领悟“学习带来的快乐”以及这种快乐对个人生命历程的作用；阅读《红楼梦》，不应只关注人物之间的联系和故事发展，而要深切感受“悲伤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园林”，体会曹雪芹对人类本性的深刻理解，这种情感上的连接是人工智能无法赋予的。
应当提倡创作具有独特性的文章，不应强制所有学生的文章、论文都遵循统一模式，要接受他们可能存在的不足、带有个人色彩。早前的学者在撰写文章时，个人观点较为突出，例如前文提到的钱理群、赵园的作品，融入了真挚的情感和独特的见解，虽然不够规范，也不够周密，但如今看来反而令人动容，因为那展现了真实的思维过程。现今的写作过分强调“标准”和“精准”，反而缺失了“神韵”，现在又引入AI辅助，那就更加难以创作出具有“个性”和“情感”的文章了，这是我们必须注意的。
文学教育的未来
“为己之学”会是重要方向
上观新闻关注，在人工智能时代背景下，文学教育工作者的职责是否将发生变化，是否会从“学问传播者”转变为其他身份。
陈平原认为，教育者的角色将转变为“指导者”“同行者”，乃至“合作者”。过去老师是“以高人姿态”地灌输书本内容，比如讲解文学史，就依循时间脉络介绍作家、作品，学生只需记录笔记、记忆要点即可。如今情况不同了，知识获取途径极为便捷，若教师仅传授知识，其价值便大打折扣。
教师首要任务在于指导学生认识，让他们分清楚机器创造的文字和人类书写的文章的不同之处。
第二件事，是启发学生进行“思索”——阅读经典时，启发他们思索“作者为何这样构思”“这与自身经历有何关联”“若由自己创作，会怎样处理”。
第三件事，在于指导学生恰当运用人工智能，让他们借助人工智能进行学习，避免被人工智能所支配。
据了解，部分年少的教师会与学生共同参与某些活动，例如，合作解析由人工智能创作的诗歌，识别其中的不足之处，并将其改进为富有情感和具体细节的作品；又或者，一同研读经典著作，每个人负责探讨其中的一部分内容，并交流各自的体会——这种以陪伴和合作为核心的教学方式，比起往昔单纯的知识灌输，成效显著得多。老师不再是“权威”，而是和学生们共同面对AI带来的挑战，一起研究文学教育的新途径。
上观新闻表示，许多人忧虑人文领域将逐渐被忽视，但您却曾预言未来从事人文研究的人员会更多，这是什么原因呢？文学教育又该如何阐释其看似无益实则重要的价值呢？
陈平原指出，当前全球范围内确实存在削弱人文科学的趋势，他在《AI时代的教育理念与方法》中列举了众多事例。然而他仍然认为，当经历这一阵波动之后，未来钻研人文学科的人不仅不会减少，反而会持续增多，核心原因在于涉及精神层面的困惑，唯有借助人文研究才能找到答案。
自然科学致力于处理现实世界的具体事务，例如设计半导体、提升医疗手段，此类事务一旦完成便易于普及——一项半导体技术取得突破，即可促使全球电子设备获得改进；一种新药物被成功研发，便能够帮助众多患者摆脱病痛。然而人类精神层面的难题，诸如低落、担忧、煎熬、无力感、方向感缺失，这些属于个人范畴，无法实现统一化。当今高校学子物质生活优渥，境遇远胜我们往昔，然而许多人内心苦闷，人生目标不明朗。此类困境并非人工智能能够化解，也不是理工学科所能应对，唯有借助人文学科的智慧才可寻求出路。
智能时代，非生产性工作时间将逐步减少，人们可支配的空闲时段将日益增多。回顾过去，参与过“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运动的人，全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都在田间劳作；而现阶段，我国公民每年享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工作假期，未来这一数值还将持续增长。拥有闲暇时光后，人们可以从事哪些活动？又该如何提升自我、实现生活满足感？这需要依靠“为自己而学”，目的是提升个人品德、获得内心满足、丰富人生体验，通过阅读和钻研来实现，而不是为了追求外在的利益。
文学教育的价值，恰恰表现在这些方面。它表面看似“无益”——无法迅速让你学会某项本领，也不会立刻带来成效，却能够提升你的“体察力”“辨析力”“理解力”。将来人们会逐渐认识到，人工智能能够处理“有用”的事务，诸如撰写文件、分析信息，而“无用”的人文学科才是使人活得体面、快乐的核心所在。今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人文学的价值，也将会有人更愿意钻研文科，人文学将逐步兴盛起来，不会一直处于边缘地位。
上观新闻：您如何展望人文教育的未来？
陈平原提出，文学教育的未来方向，并非要对抗人工智能，也不是要借助其能力，而是要坚守人类独有的特质——确保学生能够形成个人化的体验、独立的见解以及个性化的表达，使文学成为润泽精神世界、维护人类本性不可或缺的载体。这个过程或许相当不易，需要教导者与研习者共同探寻，只要我们不摒弃人文情怀，文学培育就必定能在人工智能时期寻得适宜的方位，并且可能获得更佳的进步。
《AI时代的文学教育》
陈平原 主编
北京大学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