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注
农村金融一直是普惠金融的重点领域，由于“三农”问题的复杂性，农村金融的发展模式和面临的挑战也与主要服务于城市中小企业的普惠信贷主体有很大不同。
近几个月来，记者走访了东、中、西部8省农村，与政府部门、金融机构、农业产业公司、基层干部、一线业务人员、农村居民等进行了广泛的交流，力图通过一线实际探究农村金融发展的未来方向。
本报告以农村金融重要金融基础设施“农户提现点”为切入点，观察农村金融的现状与挑战。
文明路是广东省茂名市茂南区羊角镇中心最繁华的街道，不足百米的距离，聚集了中国农业银行、中国邮政储蓄银行（下称“邮储银行”）、茂名农商银行三家金融机构的网点。
作为一家致力于服务当地农村的银行，茂名农商银行羊角镇支行从橱窗玻璃到营业厅内的招牌、墙上的牌匾，处处都有各类贷款产品的介绍。
邮储银行旁边的一家药店，墙上挂着牌子，显示这里也是邮储银行“农村普惠金融缴费服务点”。记者进去时正是中午，10分钟内，就有3名周边村庄的老人来取现。店员翻看密密麻麻的登记簿告诉记者，有时候会有40到50名老人拿着社保卡来店里取现。
这家药店对面就是羊角镇党群服务中心，门口也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工行普惠金融服务点”。走进大厅，没有工行柜台，也没有相关工作人员，只有墙上挂着一些宣传工行农业金融产品的标语。羊角镇党群服务中心一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工行在这里只挂了一块牌子，并不开展业务。
当记者花费数月时间从东南到西北走访全国多个省份农村，试图了解经过十余年大力推进后，我国农村金融的现状时，发现茂名羊角镇的这条文明路，正呈现着当前农村金融的“缩影”。
金融基础设施有不同的名称
我国在国家层面推动普惠金融发展已十余年，三农一直是普惠金融服务的重点领域，十多年来，中央从中央到地方、从省市到县村推动农村金融发展，取得了明显成效。
简单来说，农村普惠金融主要包括四个方面：存款、转账、取款、支付等基础金融服务；银行主要面向“三农”推出的各类贷款产品；农业保险；面向村民的金融知识宣传。其中，承担基础金融服务可及性重任的金融基础设施，是记者观察的重要窗口。
这种农村金融基础设施，在不同地区、不同机构有着不同叫法。比如，在国务院批准的首个国家普惠金融改革试验区河南兰考，乡镇就设立了乡镇级普惠金融服务中心，村里则叫普惠金融服务站。银行也与村里的商铺合作，挂上“农村普惠金融支付服务点”的牌子，这种服务点在很多地方也被称为“农援取款点”。
顾名思义，这些助农取现点在日常生活中的主要用途就是帮助那些不懂使用移动支付、去银行网点取现有困难的老年人。走访中记者了解到，现在60岁以上的农村参保老人每月都能领到养老金。如果离县城或乡镇较远的村子里有助农取现点，老人每隔一两个月就会拿着社保卡到村里的取现点取现，用于日常开销。
在大多数地方，助农取现点的合作银行是当地老年人社保卡的发卡银行。在兰考，农行是该县农村老年人社保卡的主要发卡银行，所以下面村里的助农取现点也主要由农行设立。在茂名羊角镇，邮政储蓄银行承担了这一角色，而邻近的高州市则负责。它们就像毛细血管一样，连接着那些没有银行网点覆盖的村子。
在官方文件中，这是“村村通”普惠金融工程的一部分，也被称为打通农村金融服务“最后一公里”。
“村村通”项目通常由各级政府或金融监管部门提出要求、下达任务并纳入考核，银行是实际实施方。记者从兰考县金融管理部门获得的文件中看到，村级普惠金融服务站实行主办银行制，由银行负责完善服务站硬件设施、开展业务培训等。在目前广东省新一轮“村村通”项目中，各辖区普惠金融服务点以县为单位，由当地农商银行负责提供人员和设备，费用自行承担。
广东农商银行人士告诉记者，过去普惠金融服务点使用的都是小型POS机，设备价格动辄几百元。如今在新一轮设备升级中，投入使用的“悦智助”机体比家用打印机还要大，价格动辄上万元。记者走访茂名多个农村发现，“悦智助”比传统POS机多了不少在线功能，比如查询信用，但无法取现。这使得只投入“悦智助”的普惠金融服务点无法为农村老年人提供最常用的取现服务。
据记者了解，银行在农村设立普惠金融服务站或助农取现点的合作形式主要有两种，一是与村委会合作，将设备投放在村党群服务中心，村委会工作人员负责村民日常金融服务；二是与村里的小店合作，店主接受培训，为村里老年人办理转账、存取等服务。
在记者走访的50多个村子里，农户助学现金提现点大多设置在村级商铺内，这种方式成本低，也更贴近村民的日常生活。不过，在一些设置在村委会内的普惠金融服务站，兼职的村委会工作人员难以做到时时为村民提供金融服务。
记者走访的河南兰考、广东茂名和江门、浙江丽水等地5家在村党群服务中心设立的普惠金融服务点，由于关闭或相关人员不在岗，无法及时提供服务。
“村村通”的盲点
经过一轮轮“进村帮扶”，农村普惠金融服务站如一条条柏油马路蜿蜒在乡间，极大方便了农户获得日常金融服务。
记者获得的官方文件显示，2016年12月获批设立全国首个普惠金融改革试验区的兰考县，已在辖区464个行政村全部设立了普惠金融服务站。作为正在推进的普惠金融改革试验区，江西吉安目前已在全市范围内布局了3000余个助农现金提现点和保险“三农”服务站。中国建设银行河南省分行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21年末，该行裕农通普惠金融服务点已覆盖河南省4万余个行政村。
这些数字代表着十余年来政府部门和银行支持农村金融服务覆盖率不断提升的具体成效。然而，记者经过实地走访调查发现，优异成绩背后还有另一面，即便在不少国家普惠金融试点地区，真正的“村村通”和“全覆盖”也并未实现。
兰考县三义寨乡范台村村口的文景杂货超市门口挂着一块牌子，标明这是农行设立的农村普惠金融缴费服务点。店主除了帮助农户取款，还会收集村民的贷款需求，上报给银行。沿范台村往北走，位于黄河岸边的夹河滩村，党群服务中心的办公桌上，挂着一块“普惠金融”的牌子。记者前往询问，值班老干部也说不清楚“普惠金融”具体能干什么。村里一家小店的店主说，夹河滩村没有像文景杂货超市这样的农户助取款点，想取现金，得去附近有点的村子。
类似情况在记者走访的地区也屡见不鲜。
2022年9月，浙江丽水获批国家级普惠金融服务乡村振兴改革试验区。记者走访丽水所辖松阳县、景宁畲族自治县看到，除了当地农商银行网点外，还有建行、农行、邮储银行、浙江稠州银行等设立的多家普惠金融服务站，多数与商铺合作，知名度较高。
丽水素有“九山半水半田”之称，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下，农村大部分也都在山区。很多村子交通极其不便，开车要翻过十几座山头，银行网点也相距甚远。理论上讲，打通金融服务“最后一公里”对居住在山区的老年人来说是最迫切的。记者在丽水走访时发现，普惠金融服务站大多设在人口众多、交通集中的中心村，以覆盖周边村落，并未实现真正的“村村通”。
丽水不少农村都出现了“空巢”现象。景宁县叶榭村地处大山深处，全村共有60多户人家，但据村里两位老人介绍，常年住在村里的只有5户，其余村民都搬到县城或到外地打工去了。叶榭村没有小商店，商贩们每周都会开车到村里售卖生活用品。村里自然也没有金融服务站，想取钱就得去乡镇的银行网点。
从叶舍村出发，翻过几座山头就能到达大地乡。公开信息显示，大地乡户籍人口6769人，常住人口512人，占7.5%。记者了解到，留守人员基本都是60岁以上的老人，有的村子已经完全无人居住。
邮储银行在大地乡设有支行，但每月只营业两天。支行旁边是中国邮政为老年人设立的金融服务站，每日可提取现金。但记者走访时，该站工作人员无奈地表示，POS机自去年10月出现故障后一直未修，相应业务不得不暂停。
记者走访中，经常碰到机械设备保养不及时的问题。
兰考县翠园子村的普惠金融服务站设在村委会，记者3月初走访时，村干部称POS机坏了一个多月，还没修好。茂名高州市白桥村党群服务中心一台价值近万元的建行金融服务机，记者3月下旬走访时，贴着一张纸条，称机器坏了，无法使用。
需要强调的是，在记者走访的十多个县市中，兰考、丽水两地在金融服务覆盖方面做得相对较好。在很多地方，由于人口流失、银行成本负担重等诸多原因，不少助农取现点正在消失。景宁农商银行某支行信贷经理告诉记者，近年来，周边村镇的不少普惠金融服务站已被撤销或不再营业。吉安市金融管理部工作人员也向记者透露，近年来，吉安市范围内的普惠金融服务站也进行了整合，数量有所减少。
今年初，中国人民银行广东省分行在回答记者提问时也指出，“由于成本高、收益低、资金支持力度不够、支农服务点建设力度不够等原因，一些地区支农现金取款点数量逐步减少，农村支付供给可持续性有待提高”。
“形式主义”的两面
客观来说，上述问题的形成，主要与农村实际环境的变化有关。一些地方因设备故障无法运营，只是暂时的“堵点”，在已建成的数十万个农村金融服务点中，不算什么大问题。但正如报道开篇所言，茂名羊角镇这个从未实际运营过的“工银普惠金融服务点”或许更值得关注。
在采访多位金融机构负责人和不同地方政府工作人员的过程中，记者了解到各个普惠金融服务点的建设情况和考核体系。
如前所述，这些站点的实施主体主要是银行。工商银行、农业银行、中国银行、建设银行、邮储银行等全国性银行一般都是从央行、国家金融监管局（原银保监会）等上级金融监管部门接到任务，然后层层分解，最终落实到各个县级分支机构。地方政府主要要求以地方农商行、农村信用社为主体建设普惠金融服务站。一些重视普惠金融的地方，如兰考、溧水、吉安等国家级普惠金融试点区，也会把任务指标下达给辖内其他股份制银行、城商行，以求更快、更好地完成“村村通”工程。
农商行、农业银行、邮储银行等银行在农村地区已经有密集的网点，这些网点建设比较容易，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与自身业务形成有益的联动。但对于主要服务非农地区的银行来说，这项任务可能成为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在基层落实过程中，一些银行为了满足指标要求，以只挂牌不做业务的“形式主义”来应对。
4月下旬，记者在甘肃省天祝县阳山村、永登县三岔村两家便民金融服务点询问时了解到，这两家由当地农信社设立的服务点只有招牌，但并未开展业务。
此外，一些地方漂亮的普惠金融服务点，象征意义大于实际用途。
景宁县大均乡旅游资源丰富，乡政府及党群服务中心紧邻风景秀丽的游客服务中心和旅游景点，街道古朴，商铺林立。不仅如此，大均乡还是景宁县乃至丽水市著名的普惠金融考察点。记者4月初到访时，丽水市普惠金融之窗刚刚在这里落成。
从大均乡景区入口进入，沿街一排商铺内分布着三处农村金融服务站，分别与不同的银行合作。记者询问两家商铺老板，他们称，外地游客大多使用微信、支付宝等支付，几乎没有人取现金。本地人的社保卡与景宁农商银行合作，另外两处站点实际使用率有限。上午10点，记者来到新开业、装修精美的丽水普惠金融窗口时，看到大门紧闭，无人值守。
距离兰考县城区不远，建成近三年的兰考数字普惠金融小镇显得有些萧条。这里只有十几家各类主体在运营，大部分房屋还处于粗糙状态。小镇东边是农田，南边，沿街一排小楼挂着工商银行、农业银行、建设银行、邮储银行等国有银行和中原银行、兰考农商银行等地方银行的门牌。
从残存的材质标签来看，这些银行设立的网点均以普惠金融为主。记者看到，除一家农行网点外，其余银行网点均已荒废许久。镇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关闭的银行网点只是在该镇刚建镇、领导来视察时营业过一小段时间，之后没多久便相继倒闭。
记者从东到西调查过程中，无论是广东、浙江的山区农村，还是内蒙古、甘肃的高原戈壁，微信和支付宝的支付码从未被提及，而是在商店、便利店随处可见。随着过去十几年移动支付在中国的快速普及，大多数地方、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已经部分进入“无现金社会”。
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理解一些地区助农现金提现点减少的现象，也可以理解一些“形式主义”背后的必然性。政策制定者和银行应该重新认识当前农村金融的真实状况，因地制宜，减少无效工作和重复劳动，把有限的资源用在农村金融真正需要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