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的冷气开到极致，发出呼呼的声响，但我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全部被汗水浸透了。车内的空气仿佛是凝固的焦油，烫得人皮肤火辣辣地疼。旁边，我那位平时说话语调几乎没什么变化的45岁女领导方清雅，正拿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苍白，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像一把磨了冰刃的匕首，一个字一个字地向外刺出。
杜卫东，你还有没有羞耻心？你领着那个女子，住在父母赠予我的居所，耗费我劳作所得，此刻竟称她为寻常知己？你难道真的把我当作愚钝之人？
那声音中的抖动和怨毒，使整个封闭的A8L车厢都发出震动。我紧握方向盘，掌心满是湿滑的汗液，连气息都本能地放缓了。车外，都市的万千灯火如同倾倒的银河，明亮又遥远，而车内，却比西伯利亚的朔风更寒，比撒哈拉的酷暑更烈。
我姓张名磊，现年三十一岁，为方清雅服务已近三年时间。月薪五千元，虽不算特别高，但相当稳定，公司还按规定缴纳五险一金。方总在我们单位，堪称传奇式人物，外号“铁娘子”。她四十五岁，行事果断，工作严谨，开会时能让众多男士们乖乖听从。她总是穿着合身的西装外套，发型整洁利落，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仿佛是个按照设定好流程运转的精准装置。
驾驶这辆车已经过去三年了，她的吩咐我早已烂熟于心，几乎到了本能反应的程度。她会对我说，让小张去飞机场。或者提醒小张，下午三点有个会议，需要提前十五分钟到达。有时她会交代小张，把后备箱里的文件送到城西的分部。她的要求总是简洁明了，从不拖泥带水。而且她从不在下班后安排私人事务。我甚至一度猜想，像她这样专注工作的人，或许根本不存在个人时间。
那个下午临近工作结束，她忽然利用车内通讯装置喊话，询问小张晚上是否有空闲时间。
她停顿了片刻，语气透着一种陌生的倦意，接着说，工作结束之后，要她去清云山巅一趟。
清云山是当地知名的旅游胜地，特别是山顶的观景台，是年轻情侣们欣赏夜景的好去处。方总要去那里？我脑海中立刻涌现出许多荒诞的猜想，但口中一个字也不敢询问，只是迅速应道：“行，方总。”
结束工作后，我驾驶着黑色的奥迪A8L，载着方清雅驶向清云山那边。旅途中，她一言不发，只是把脑袋搁在车窗上，望着窗外急速后移的市井风光。通常情况下，她即便在座驾中，也总是在拨打电话或翻阅资料，整个空间都充斥着忙碌的职场氛围。然而此刻，车内异常寂静，唯有轮胎碾过地面的细微声响。
人的心思难以揣度，我虽然感到好奇，却不敢打探，只是集中精神驾驶。这条绕山公路既狭窄又陡峭，我行驶时格外谨慎。抵达山顶的停车场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我停稳车辆，转过头低声说道：“方总，我们到了。”
她似乎才意识到什么，轻轻地应了一声，但并未打算下车，而是说：“你在这里稍等，我在车里休息片刻。”
她讲完话，就那样凝视着山脚下那片流光溢彩的灯火，始终纹丝不动，仿佛一件制作精巧却缺乏生命力的艺术品。我不敢去打扰她，也熄灭了照明，与她一同陷入寂静之中。山巅的风势猛烈，吹得枝叶哗哗作响，而车内反而形成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小天地。
电话刚接起来，对方一个男子的声音就先传了过来，说话含混不清，虽然具体的话没听清，但那语气，黏腻里透着几分焦躁，明显是喝醉了酒。
方清雅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声音压得极低：“你在哪？”
不清楚对方讲什么，方清雅的呼吸变得很重。“杜卫东，我再确认一下，你现在何处？”
接下来的对话，就是我开头听到的那一幕，内容是这样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发颤，情绪也越来越亢奋，从他们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我逐渐了解了一个既老套又冷酷的故事，她的丈夫杜卫东，动用她的钱财在外面包养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不仅为对方购置了房产和车辆，现在还大摇大摆地把那个人领到了他们自己的家里。
为了这个家，为了你的前途，我承受了多少艰辛，经历了多少磨难？我父母的身体欠佳，我却没空回去探望，整日死拼活干，我究竟图什么？杜卫东，我到底图什么啊！她说着说着，声音已经透出了哽咽。
分居？你有什么立场要求分居？你全部财产都要走光，我立刻同意！要钱？我明确告诉你，你一分钱都休想拿到！那些钱都是我的，是我一点一滴辛苦赚来的真金白银！
通话结束后，车内变得万籁俱寂。可以听见她沉重的呼吸，一下接一下，仿佛是老旧的风箱在运作。紧接着，难以抑制的、细微的抽泣声开始响起。
那位在单位里权势熏天、令众人肃立的“铁娘子”，眼下宛若一个脆弱的孩童，于昏暗的车箱之内，褪去了所有刚毅的外壳，泪水让全身不住颤抖。
那个时刻，我感到车厢内的“闷”到了极点。那并非温度的闷，而是某个女性的崩溃、狂怒、委屈和绝望交织的炽烈情感，炙烤得我浑身不自在。我清楚，作为一个下属，眼下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充耳不闻，扮演一个称职的无声存在。这是职场行事准则。
我反复思量，内心激烈挣扎。明事理的人说，不要管闲事，免得丢掉工作。可心里又觉得，不能见死不救。我咬了咬牙，解开束缚，从座位底下的储物箱里，取出了我常喝的一瓶矿泉水。瓶子带着凉意，握在掌心，稍稍缓解了手心的黏腻。
我回过头，将水送到后边，语气尽量压低：“方总，您喝点水吧。山顶晚间风大，刚才喊得厉害，喝点热水……啊不对，喝点温水对嗓子更妥。”我紧张得都说话不利索了，这水其实挺冰。
我的行为让她明显地停住了动作。她慢慢地将头抬起来，泛红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注视着我，脸上残留着湿痕。她的目光中流露出震惊，带着防备，还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弱。我们就这样互相凝视着，感觉时间像是停顿了一样。
剩下的半瓶水几乎要喝完了，她的心情好像也缓和了许多。她没有表达感激，只是把瓶子捧在手中，目光向下，小声地吐露：“小张，让你跟着我一起尴尬了。”
我急忙摇头：并非如此，方总，我……我什么都没察觉到，话一讲出来，我便懊恼了，这岂不是明明看见却胡说八道？
她听了，随即发出一声轻笑，虽然鼻音较重，但确实是笑了出来。她说：你这个人，倒是挺坦率的。
下山途中，她对我说：小张，今日之事，多亏了你，并非感谢其他，特此感谢你那瓶水。
我心里一热，说了句：“方总，您客气了。”
那个晚上，我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要被解雇了。我无意中发现了上司最不堪的隐情。然而第二天到岗，方总还是老样子，一如既往地展现她果断的作风，仿佛昨晚的插曲从未出现。不过，她看我的目光里，偶然流露出几分关切。她会时不时关心我：“家里都安好吗？”也会在我值夜班后，额外发放两百元的津贴。
半年之后，方总离开了原来的单位。她离职那天，我到机场送她，她依然穿着得体的套装，不过神情和往日大不相同，脸上带着一种难得的平和与淡定。
她递过来一个信封，说道：小张，这是我个人送你的小小礼物，谢谢你在这些年里的关照。如果将来有更好的机会，就勇敢地去尝试，不要荒废了自己的前程。
我拆开了信封，发现里面是许多现金，总金额达到了两万。我试图拒绝，但她却执意说：“收下吧，这是你理应得到的报酬。记得那个夜晚，若不是你递来的那瓶水，我恐怕已经无法继续。正是你的举动，让我明白，在这个充满欺骗和算计的世界里，依然存在着纯粹无私的温暖。”
我，用她资助的款项，同老婆共同开办了一家微型的鲜果售卖点。虽然收益有限，不过每天目睹配偶和孩童们欢声笑语，内心倍感安稳。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我仍会忆起那个特定时刻，那辆酷热难当的交通工具内部，以及那个濒临失控却因一杯清水重获力量的杰出女性。
人不能单凭外在判断。看似坚不可摧的人，内心或许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痛苦。有时一句随意的问候，或者一件微小的帮助，就能成为他人困境中希望的指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