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振尧老师的小说题材非常丰富。就中短篇小说而论,涉及军旅、乡土、都市,甚至还有神话、武侠小说。在我看来,为数不多的神话和武侠小说,如果不是作者在写作的空档期信手为之,必然就是应景之作,这类作品写得也很好,但并不足以准确反映作者的写作风格,也无法体现其深湛的写作功力。那些军旅、乡土和都市小说才是作者“十年磨一剑”、惨淡经营的杰作。
从吴振尧军旅、乡土和都市小说的篇幅来看,有一个显著的特点是,篇幅越小,结构越精巧,比如《连环套》《测试》《美女计》《母女》《回与归》《美好生活》,结局反转,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彰显了作者驾轻就熟的写作技能。篇幅越长,作品就越平实,文字越绵密,小说的技艺也隐而不见,作者像唠家常一样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这或许就是金庸小说中所谓的“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吧。而从小说的题材类型来看,吴振尧小说总体有这样一个趋势,就是军旅题材弘扬的都是正能量,像短篇小说《女兵吴琼》《真假标兵》《山里来的女兵》《“敌营”擒首》《点名》《归队》《老标兵》《主席的话儿》及中篇小说《沃土》等等,这些小说都有一个众望所归的结局,读者和作者都皆大欢喜。乡土小说的情感则比较复杂,既有深沉的依恋,有深埋心底的向往和情感真挚的回忆,也有热情的讴歌,偶尔还有一丝愤怒和不满。“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就像沈从文深爱着他笔下的《连城》一样,吴振尧老师生于斯、长于斯,对东江流域这片热土体会至深,用情至深,所以在小说中不但融入了发自肺腑的热爱和殷切的期望,还夹杂着鲁迅先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情感。而都市小说则更多地体现了社会的阴暗面、丑恶现象和人性的复杂、龌龊。这类小说数量不多,但我觉得,它们最能体现一个作家的良心,代表着作者思考的深度和思想的高度,中篇小说《水门街桃花店》和《东江廊桥》就是这类作品的代表。下面我重点谈谈自己阅读《东江廊桥》的体会。
准确地说,《东江廊桥》是一部职场小说。这类题材的作品是当下读者最喜闻乐见的。这类作品改编成电视剧的不在少数,收割了大量观众,获得了不错的口碑,比如说《人民的名义》等。这类小说有个特点,它完全沿袭了武侠小说的套路——围绕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展开情节。“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江湖风起云涌,邪魔外道倾巢而出。正派人物在与邪恶势力的较量中一度岌岌可危,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邪不压正,代表正义的一方笑到了最后。作品受套路的限制,无论正面人物,抑或反面人物,都不可避免被脸谱化,剧情的发展尽管一波三折,但观众不但猜到了开头,也猜中了结尾。作者为了力求结尾的圆满,甚至不惜以违背人物性格为代价,造就一个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大团圆结局。而小说《东江廊桥》在人物设置上虽然也遵守这个约定俗成的规律,但剧情发展,尤其是结尾,却出乎大多数人意料之外。
小说的主人公吴国锋是广东交通大学的科班生,毕业以后,和同学李振民同时分配在地区公路局。两人都很优秀,吴国锋后来提升为连和县公路局局长,李振民任副局长。这时候,同一地区下辖的东江县公路局局长出缺。地区公路局打算提拔李振民。但李振民死活不去,理由是东江公路局是个“事故窝子、破烂摊子”,他宁愿留在连和县当副局长。吴国锋为了成全李振民,自己向地区公路局主动请缨,调任东江县公路局局长。
事实证明,李振民是明智的,他掌握的东江县公路局的情况属实,这里确实是个烂摊子,五年内换了三任局长,而且这三任都是因为工作失误离任。如果一个领导到哪个岗位都出事儿,那这个领导一定有问题;如果一个岗位换哪个人当领导都出问题,那这个岗位多半是一摊浑水。东江县公路局局长这个岗位,无疑是个火山口。这个岗位之所以成为谁都摸不得的“老虎屁股”,问题的症结就在于党委书记崔成英。崔成英其貌不扬,看起来老实巴交,却是一个资深官僚,对官场上的沟沟坎坎摸得一清二楚。他有两个“法宝”:一是走上层路线赢取支持;二是拉帮结派孤立对手。面对这个斗争经验丰富的老官僚,一门心思干工作的吴国锋一而再、再而三着其道儿。较量到最后,吴国锋不但孤掌难鸣,工作打不开局面,最后还落了个“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即将面临牢狱之灾。至于吴国锋结局如何,是锒铛入狱,还是反戈一击,作者没有写,小说到这里也就结束了。这也是作者写作手段高超的体现——不替读者做选择,以结尾的不确定性带给读者无限遐思。海明威说:“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作家有八分之七的思想情感蕴含在形象的背后,他无须面面俱到。不绑架他人的思维,不把自己的观点与思想强加给读者,这才是真正的好作品。
现在我们来说说《东江廊桥》这部作品的普遍性。
普遍性是什么?鲁迅先生说:“大概是物以稀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里,尊为‘胶菜’。”如果不这样做,大白菜便没有销路,要烂在店里头的。普遍性就是那些体现在天天见到、时时碰到,想摆脱又无从摆脱的人、事和物身上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因为我们天天见到、时时碰到,熟悉到了腻歪的地步,却受困于环境、能力等各方面因素,摆脱不了。体现在崔成英身上的就是这样一种特质。放眼官场,像崔成英这样喜欢弄权、喜欢拉帮结派、喜欢钩心斗角的干部比比皆是。相比之下,像吴国锋这样干劲十足、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干部反而成了另类,成了少数,代表着特殊性。按理说,吴国锋这样的人应该更受欢迎,但实际上不是。在一个被消磨掉棱角、形状不分明的群体之中,有个性往往意味着不合群,不合群就会被排挤、打压,甚至被挤出局。而具有普遍性的人或物最容易为人忽略,最不受重视。大家也都习以为常,把这种不正常当成了正常。隐藏一片树叶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放进森林。所以,没有棱角、八面玲珑的崔成英能够在东江县公路局如鱼得水,甚至得到地区公路局杨书记的支持,不是偶然的。
但对一个群体而言,普遍性往往比特殊性更具有代表性,也更能体现其深刻性。这就说到小说《东江廊桥》的深刻性。
台湾著名历史学家、作家杨照在《打造新世界:费城会议与〈美国宪法〉》一书中,谈到美国1787年制定联邦宪法,从当时的十三个州选取代表,要求是——代表必须是普通人。为什么?因为精英或者骨干只能代表一个阶层或某些人,不具有普遍性。唯其普通,才能准确反映一个群体的真实现状。这就像数学的抽样统计,目的是取其平均,力求接近真实。拿《水浒传》说,作者塑造的性格鲜明的人物非常之多,鲁智深、林冲、武松、李逵等,个个活色生香,跃然纸上。要问这些人物中谁最具普遍性,我以为是林冲。因为不受佛门戒律、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和尚毕竟是少数,赤手空拳打老虎的英雄可遇而不可求,敢于挑战任何规则、毫无纪律性可言的李逵绝对是另类存在,而空有一身本事、工作中常常被打压、生活上时时受迫害的落魄英雄,在那个专制时代却比比皆是。怕丢饭碗,怕得罪上司,处事低调,为人谨小慎微,我们身边这样的例子还少吗?所以说,林冲的悲剧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悲剧,才更具深刻性。《东江廊桥》的作者通过小说这个介质,揭示了一种官场上最普遍也最容易让人视而不见的现象,充分显示出作者眼光的独到和作品的深刻。
史学家蒋廷黻在《中国近代史》一书中写道:“在中国做官可以,做官而要同时做事,很困难; 做事而又认真,很危险; 认真而且有计划,那简直不可能。为做官而做官的,只要人人敷衍、事事通融,反得久于其位,步步高升。官场最不可缺的品格是圆滑,最宝贵的技术是应付。这种自然的淘汰是淘汰民族中之最强者、有能力者,保留民族中之弱者、庸碌无能者。”其实,我觉得也可以据此把某些特殊时期的官员分为两类:一类是做事的;另一类是做官的。这两类官员最大的区别在于,做官的是让少数人满意,做事的是让多数人满意。显而易见,让多数人满意人比较难,让少数人满意相对容易。但这中间又有一个不容忽略的事实,就是一个人尤其是官员的命运,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所以,有些官员为了让少数人满意,无所不用其极。这中间就滋生出权权、权色等不可告人的交易,腐败也就随之而来。但这样的人如果没有东窗事发,生活得都很滋润,很潇洒。而那些做事的官员,却真正应了一句话:干得越多,错得越多。于是形成一个悖论:干的永远在干,看的始终在看。做事的只能做事,做官的却平步青云。
回到小说中,吴国锋就是一个典型的做事官员,他牺牲了自我,成全了同学李振民(后来提升为地区公路局副局长)。他有点像《水浒传》中舍身救雷横的朱仝,是一个悲情英雄。他的搭档、房管局党委书记崔成英则是个会做官的官员,是一个宋江式的权术高手。他的优势体现在什么地方?一是拉帮结派,二是弄权。这两者也是相辅相成的,要弄权,就必须拉帮结派;而拉帮结派的目的恰恰是为了弄权。结果,弄权的笑到了最后。
小说《东江廊桥》的艺术价值就体现在这个与众不同的结尾上。一方面,这个悲剧性的结尾可能更接近现实或真相;另一方面,悲剧总是比喜剧更能激起共鸣,更能打动人心。
小说结束了,但读者的思考远远没有结束。记得在2018年10月28日,重庆市万州区发生了一起非常特别的事故:一辆公交车与一辆小轿车在长江二桥相撞后坠入江中,致使13人遇难。经多方调查取证,事实真相得以还原。一女乘客因错过站点与司机发生长达五分多钟的争执,各不相让,女乘客突然对司机出手,司机用右手还击后,收回右手往左侧急打方向……两人掐架的时间仅仅2秒,这2秒钟决定了13个人命运的走向。
如果说,这最黑暗的2秒钟太过突然,没有给人留足反应的时间,但在他们争执的那五分钟里,其余乘客应该都看在眼里,却无一例外都视而不见。我相信,车上的大多数乘客心目中都有一把尺子,司机和女乘客孰对孰错,他们了然于胸。他们没有站出来,并不是因为看不懂眼前这场争斗,而是心中有顾虑。我们身边有太多这样的例子,老人摔倒没有人扶,见义勇为者无人助拳等等。这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而是社会生态有问题,导致人们的价值观、是非观出了问题,趋利避害成为一种本能。所以,施以援手是情分,冷眼旁观是本分。吴国锋所处的环境何尝不是这样?崔成英及其“帮凶”马利山、王秀云等人宁愿让原本可以避免的事故在眼底发生,看着几条鲜活的无辜生命的被事故夺走,却不愿意损失既得利益,不愿意改变东江公路局这个畸形的政治环境。
可是,一个事实摆在面前,大家都在同一辆“车”上。在命运之神遥远的注视之下,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独立的自我。社会是我们共同的社会,每一位乘客的命运都和车辆紧紧捆缚在一起。雅辛斯基说:“不要害怕敌人,他们顶多把你杀死;不要害怕朋友,他们顶多把你出卖;害怕的是冷漠无情的人,他既不杀死你,也不出卖你,但是世界上之所以有杀戮和背叛,只是由于他的默许。”乘客是无辜的,吃瓜群众也无须承担法律责任,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毕竟,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这个“无辜”有两层含义:一是每片雪花都要分担雪崩的责任;二是雪崩时,任何一片雪花都难逃噩运。
蒋廷黻先生又说:“民族的进步不能靠少数领袖的号召,也不能靠一个万能的药方。实际的进步还是靠无数人,不动声色的,努力于他们日常的工作。”希望有更多的人能读到吴振尧老师这篇《东江廊桥》,能充分认识作品蕴含的现实意义。希望我们不要成为雪崩时的那片雪花,但愿我们不要充当鲁迅先生笔下麻木的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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